quot有人从监护室跳楼了quo

作为医生，你有想放弃的时候吗？

文：殳儆

来源：殳儆工作室

我是一个ICU医生。

常年看惯生生死死，心志比旁人要强悍许多。病情的起起伏伏，人情的乍暖还凉，都不会让我对医生这个职业产生动摇，但是曾经有一刻……

年夏天，那是我的一个值班之夜，那天监护室忙疯了。每隔一个半小时，就从急诊送一个重病人进来。到9点钟，已经收了3个重病人。

气管插管，上呼吸机，穿深静脉，做CT，冗长的谈话，繁琐的告知。片刻不停地从接班的5点钟，忙到深夜。收到第四个病人的时候，我实在抗不住这个工作量了。

有时候，工作量还是要看病人的危重度和操作量的。这第四个病人需要上CRRT，前面三个也还有大幅度波动，像海啸之后的海面，动荡的波浪远没有到风平浪静的程度。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去看住。我觉得很难靠我一个人的力气去稳住。

于是就叫来了我的师兄，王医生过来帮忙。两个高年资的ICU医生，忙到后半夜，才把4个病人全部搞定，CRRT机开始稳定运行。其他几个也稳定下来了。

到半夜1点钟的时候，王医生准备回去了，我们监护室总共就那几个的医生，要正常运行，他明天仍然要上白班。他从大门出去才一会儿，忽然门口一阵惊呼和嘈杂。半夜里，声音特别刺耳，我在监护室里听到，立刻冲了出去。

王医生在窗口探头往下看：“有人跳下去了，刚才有个女人，我出来的时候，错身过去，等我进电梯的时候，眼角的余光看见她从窗口跳下去了。”

我伸头出去看了一下，深夜的窗外乌漆抹黑，监护室在5楼，下方是1楼一个窄窄的斜向的平台，那是住院部的屋檐，看不见人影。

“听到下面有两下声音，可能在那里撞了一下，落到地面了。”王医生对我说。他马上从电梯下去，看这个坠落的人。

我在窗口看了一下，急诊室那边，有工人拉了平车过来，柒里哐啷，动静很大地到了楼下。应该是有人发现了伤者。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开始处理伤者了。

医院里对处理外伤司空见惯，只是这大半夜的，到监护室门口跳楼，实在有点诡异。

我是监护室的值班医生，不能擅离职守，而且急诊室就在几十米以外的地方，急诊室的灯光彻夜通明。我就回监护室去继续值班了。

过了一会儿，警察来了。常规问询笔录。这个女子，医院的任何一个病人，或者病人的家属。她只是在附近找高楼自杀。

医院的住院部在市中心，是附近最高的楼之一。医院对安全的考虑还是很周到的。从18楼到底楼的窗，都只能开10公分左右窄缝，绝对挤不出去一个成年人。只有5楼的过道，因为是手术室和监护室的公用区域，等待的人比较多，白天有人打开了窗上的锁扣，多半是为了人多，需要多点新鲜空气。

王医生是目击者，我和他两个人，做了个把小时的笔录。警察的笔录也和医生问病史一样，有时效性，有严谨度的要求。

刚刚搞完笔录，急诊室的电话就来了。病人气管插管，快速输着血，暂时还能维持循环，需要到监护室来维持和监护。

这也是我预料中的结果，创伤就是这样，当血肉之躯遭受重击之后，未必会立刻死亡，也未必会有机会手术。

片刻，病人已经拖到监护室里。这是我当晚值班收的第五个重病人。这个不知名的女子，严重的高处坠落伤。从监护室门口的窗跳下去，现在回到监护室。太诡异了。医院的行政总值班为她开通了绿色通道，和所有无名的伤者一样，医院的原则一向都是：先抢救再说。

检查一下病人，我就知道这个人没有存活的希望。头胸着地。后枕部最重要的位置受了重击，原发性脑干伤。肋骨可能是在那个平台上撞击过，整排断折。软绵绵的胸廓，失去支撑。X片上的骨盆，像一只碎裂的碗，完全没有了形状。这样的病人，连手术机会都不会有，她只是靠着维生的管道，暂时还有心跳和血压。

她维持不了多久。我问了一下警察：“有家属吗？”警察告诉我，她是买了车票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，家不在本市。

最好，最好的结果是，维持到找到她的家人，让家人见一下。但是，没有机会，早晨6点钟，距离她跳下去3个小时，无论怎样维持都已经不可能。病人心跳停止。

我出于心肺复苏的习惯按了一下胸廓。软绵绵的，完全塌陷，血从口鼻腔涌出来。巨大的撞击力造成灾难性的破坏，多处的脏器和血管损伤，非人力可以挽回。

这个诡异的夜晚，一分钟都没有休息过。如果哪本医疗神剧中出现这样的情节，观众一定会以为编剧的脑子进水了。

高强度的工作持续通宵。到下班的时候，我连回家都快回不动了。

何况，我知道，这个意外死亡的女性，必需要把医疗纪录写全。她是一个已经报警的案件，这类有不稳定因素的病例，时效性要求特别高，必需立刻完成。待我写完病历准备走的时候，我知道，自己已经不是下夜班休息，而是需要养病了。

血尿，如果只是感染还得谢天谢地。希望不会查出肾病，或者肿瘤来。躺了一天一夜，略微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，医院传来诡异的消息，家属赶到，群情激奋，医院大门，大闹急诊室。

理由呢？理由呢？

理由是：在医院里跳的楼，马上抢救就一定不会死。医院救治不力，所以要索赔30万。

我张了张嘴，觉得完全超出了我理解力的极限。

这个无名的女子很年轻，父母的悲痛是人之常情，但是恶毒地攻击最后时医院，是什么意思呢？已经不是是非不分可以形容的。

无耻的敲诈勒索，医院大门闹了半天以后，病人的所有治疗费用，理所当然没有人来结账。医院秩序的封大门行为，也没听说有人被拘留。

不明所以的旁观者感叹：

“医院掉下来，医院没有救活，可怜父母啊！！###￥%……”

那一阵子，情绪到达冰点，身体恢复后，仍然去上班。什么都懒怠学，什么都提不起兴趣。有意回避去想这个事件，这个诡异的夜晚。

在拗口的哲学书里找寻寄托，找寻坚持下去的支柱：

爱你的技艺，不管是否卑微，身心热忱于它，使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暴君，也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。

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，一方面保持清醒的品质，正是一个拥有完整而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所具有的标志。

公元2世纪的那个罗马的皇帝似乎在遥远的时空劝慰着我。

过去了很久很久以后，身体早已经康复，情绪上的消沉也已经过去。我和师兄王医生两个人聊起那个诡异的夜晚。

王医生说：“如果当时就知道，会是这样的大闹，会是这样结局，会使你大病一场，当天晚上，我们会不会仍然尽力去救她呢？”

我知道他已经说服了自己，也是在说服我。

我们两个人迅速互望一眼，悲怆而坚定，不容置疑的共识。

“会，这种行为已经种在我们的基因里，是一种本能。”

这是我们的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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